「看不見苦是苦」才算是真的苦*
Joseph Goldstein / 定慧譯
 
　　為了學好怎樣和不愉快的經驗打交道(relate)[譯註一]，我們首先要覺察到它們已經來臨。假如不能覺察到這些「苦」的存在，我們便會被這些「苦」緊緊地纏著。相反，假如能夠把這些「苦」看得清清楚楚，分毫不差，那麼不論是甚麼形式的「苦」，心都能以開放、接納的態度來和「苦」打交道，讓不舒服的能量流過意識，再悄然消失。

　　假使你的身體中帶著很多的不適或者緊張，而你又察覺不到，那麼你是滿身是苦而不自知。這種不適將在不知不覺間影響和決定著你的身、心狀況和感覺。一旦不適感發大了，變得很明顯後，你會注意著它。假如能開懷地坦然面對它，並接受當下的一切現象，那麼你將感到輕鬆。清明的覺察力和坦然地承受一切的態度糅合在一起，帶來了輕鬆和解放。

　　或許痛苦的感覺仍然是揮之不去，但是你和它的關係卻大大的不同了。你現在是以一種能夠帶來平靜和接納的心來回應苦，而不是以一顆愚痴和無知的心來反應。當然你仍可以用同樣的手法來和身體的苦及情感上的煎熬打交道。

　　不久以前我曾遇到過一個令我無地自容的處境。雖然我當時知道心裏很難受，但卻不能清楚看到具體的感覺是怎樣的。在能夠看清心裏發生了甚麼事以前，我只感覺到非常非常的難過。

　　那時我正用盡一切方法解圍，希望可以減少一些痛苦。過了一會兒後，我終於懂得冷靜下來，問自己：「究竟發生了甚麼事？」當我看清楚心的狀態後，發現了：「噢，原來心裏有一種尷尬的感覺。」[譯註二]在那個清明的一刻，我的心完全對那個尷尬的感覺開放，完全地接納它，而「毒痂」(巴利語dukkha的發音，即苦)卻馬上消失了。「毒痂」是巴利文，意思是「不能令人感到滿足」或「受苦」。我看到尷尬是種令人不快的感覺，它是由某些因緣和合而成的，我當然可以放開懷抱去感受一下。沒多久它便消失了。這種在心地上下功夫的做法當然比起改變環境以避免痛苦容易得多。

　　另一種「看不見苦是苦」的現象可以由一個歷史上最流行的箴言「無知是福」中反映出來；也即是說當我們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不善的、無益的，那麼便沒有甚麼大礙，於是我們的無知便容許自己犯錯，正所謂的「不知者不罪」。不過實際的情況不是這樣的[譯註三]。
同樣是犯錯，知道自己錯比不知道強很多。從學佛的角度來看，這一刻的「知」便種下了智慧的種子──一個可能產生覺悟的種子，或者某時某刻使我們不再犯同樣的錯誤。所以說這個「知」實際上減輕了犯錯行為的不善業。反過來說，假如我們不知道這些業是不善的，那麼當下的愚痴或無明的心境便會加重了不善業。無明是非常強大的力量，它為這個世界製造了很多很多的苦，我們可以在每天的報章頭條見證到。

　　如果不能夠覺察到，知道自己行為所帶來的傷害(譯按：對別人和對自己的傷害)，我們便不能夠分辨哪些行為是有益的，哪些是有害的，於是便成了習慣和欲望的奴隸。沒有了這種分辨的智慧，我們實際上是沒有機會作出聰明的選擇。所以說，能夠覺察到不善業所帶來的苦是一種更自由的境界，比起無知地陷入和執著它們強得多。
總括來說，當你完全開放地面對不同種類的苦時，一定要有自信──你的開懷使你更加向智慧邁進了一步。

譯註一：Relate(打交道，或譯作回應)和React(本能反應)不同的地方是前者含有覺察、知曉和選擇的意味，而後者則是一種純粹的反應，不經智慧的審察，所以當時所作的反應往往是被過去的習氣所決定的。

譯註二：請注意，作者的意思不是：「我覺得很尷尬。」而是「原來心裏有一種尷尬的感覺。」分別在於後者不將「尷尬」當成我的，而是純粹的一種心理現象而已。

譯註三：另一種類似的心態是：「既然我還未證果(或：我今天的情緒很差)，犯錯是應該的，發一下脾氣、數落一會別人也是無可厚非的，他/她應該懂得體諒我。」

*本文譯自“Insight Meditation”中的 “Not seeing dukkha is dukkha”一文。


[導讀及進一步分析]

　　Dukkha是巴利文，佛陀用這個詞來描述世界的性質，中文翻譯成「苦」，有兩層意思。第一層指難忍(du=難；kha=忍)的感覺；第二層的意思是「既可惡、又是空」(du=可惡；kha=空)，也即是我們的世界本質上一方面是難以忍受的，一方面所有的現象都是空的，而且是可惡的。「空」這個字在原始佛教中與「無實體」、「無常」、「無我」和「無我所」有相關的意思，同是用來描寫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。因此「苦受」固然是「苦」，連「樂受」也是「苦」的。例如，當一個學生早上起床聽到教育署宣佈因紅雨停課後，他的身、心都生起了非常舒暢的感覺。由於他的這個樂受是無實體(他的樂受是由感官、意根和外境互動而產生的，是因緣和合而成的，不是獨立的實體)、無常(感受是遷流不息的，往往是短暫的)、無我和無我所(感受不是我、我們也不能留住感覺，亦不能擁有它們)的，因此我們仍然把樂受稱為「苦」。另一方面，在那個學生陶然自得的同時，有個農民聽到同一個報告，心上可能升起一股憂慮甚或是恐懼，這個苦受亦是「苦」的，因為它同樣具備了無實體、無常和無我的性質。那麼究竟是甚麼決定了一個人的感覺是樂受還是苦受呢？

　　《阿毗達摩》的論師們認為是我們的「業」。當我們的六根和外境相觸後，假如我們有好(kusala)的業，我們便會有樂受，如果我們有不好(akusala)的業，便會有苦受。一切都是內在的。那麼如何解脫「苦」呢？(當然還有一種業會導致是不苦不樂受，暫時按下不表。)

　　佛陀在《相應部•蘊相應•第一經•那拘羅父經》中教導我們要將「身苦」止於「身苦」，不再引起「心苦」，即「身苦而心不苦」。也即是說，假如我們因外境和六根相觸而生起苦時，首先我們要覺察到苦的生起，接著不以煩惱心反應，而以智慧的心回應，那麼當下的心便不再苦了。佛陀又以中了「第一箭」(身苦)但不中「第二箭」(心苦，即貪、嗔、痴)來形容(見莊春江居士的《雜阿含經二十選》，第271頁)。《阿毗達摩》的論師解釋到，當外境是不喜所緣時，「心王」(citta)無可避免的是不善業果報心(不善果報推度心)。但在第二步時人是可以選擇的，當人以不善心反應時(不善的速行心，如疑、嗔相應心)，便會繼續造惡業，引起不善的「心所」(cetasika)生起。假如我們以「捨心」、「智慧」來回應(relate)，不善心所便不能升起，苦業便會停止。因此作者說：「我當然可以放開懷抱去感受一下(苦)。沒多久它便消失了。」

　　在本文中，作者和我們分享到只要我們具足正念，能夠「看得破」，那麼苦就會止息。可是在現實中，我們遇到的是卻往往是另一種情況──看得破，放不下。為甚麼有這種現象呢？如何做到「放得下」呢？例如，我們被同事在面前和背後中傷，我們往往也明白到「恨一個人是很苦的」，但同時也感到：「但我卻偏偏放不下。」更差的情況是以嗔心和痴心來反應：既然他方對我不仁，我亦要對他不義。因為這種心態和行為只會令到大家受更大的傷害。

　　其實上面的說話反映言者並不能做到真正的「看得破」，也就自然「放不下」了。作者告訴我們，首先「看清楚心的狀態」，以正見來回應「有一種尷尬的感覺在心上」並且「心完全對那個尷尬的感覺開放，完全地接納它」。其實是指我們的心首先要有能力安放在感覺上，這便是「定」的能力，並且能夠看清楚尷尬的感覺是無常、苦和無我的，這便是正見。於是心便不再以煩惱心來反應外緣的「苦」，苦也就自然止息了。這樣便能真正地放得下了，不再中第二箭。

　　那麼我們平日應該怎樣培養看和放的能力呢？在《中部•苦蘊小經》(第十四經)中，佛陀為一個仍深深為貪、嗔、痴之苦纏繞的弟子開示解脫之法。佛陀指出那個弟子仍未能捨棄五欲之樂，因此即使，他明白了所有的煩惱的實相(無常、苦)(論師們認為該弟子當時已經証了二果)，他實際上仍不能捨棄貪、嗔、痴。那麼怎樣才可以有能力去捨棄「五欲之樂」，從而捨棄貪、嗔呢？佛陀開示到我們要有能力經歷「喜」和「樂」。論師認為它們即是五禪支中的「喜」和「樂」，它們遠遠比欲界之樂微妙和有價值。一旦修行者有能力達到初禪的境界，那麼他自然能夠捨棄欲界中的「貪、嗔、痴」了，也即是捨瓦而取玉(在《中部•空小經》有更好的發揮)。據譯者所知，證得實相也即是証得涅槃，也即是慧解脫，但仍需要有足夠的定力(據某些論師言是四禪，某些則認為是四無色界禪)，才能證得完全的「心解脫」。要證得阿羅漢果，必須要證得「俱解脫」，也即是要同時證得「慧解脫」及「心解脫」。

　　總結來說，要做到隨境滅苦，我們平日要提起正念，積極平靜內心，讓心不隨六根亂竄，培養定力，從中生起智慧，解脫一切的煩惱。要特別注意的有三點：第一、所有的苦都來自內心，一切都是內在的，怪責外境是於事無補的。第二、滅苦要在心地上下功夫，要有足夠的定力和正念。第三、反覆觀察「苦」，直至看到「苦」，親證到「苦」不是我的、不是我、非實體和無常的為止。

　　願這篇拙作可以幫助大家減輕煩惱。
　　願大家都快樂、平靜、生活無憂，直至完全解脫苦，證入無上的涅槃。